文/南宁市武鸣区文化馆馆长 余燕鸣
眼前只是一位普通得不再普通的乡下老妇,是步入垂暮之年的老妇,臃肿的身子深陷在陈旧的沙发里,老眼昏花,神情呆滞。当我将来意和她说明,知道我们要进行地方戏曲剧种普查,了解当地老戏人生活状况。这位老妇像换了个人似的,眼神活泛了起来,笑容满面的向我们讲述她如何拜师学戏,如何学唱腔,如何练身段。
说着说着,老人从沙发里抽出身子来,用纯正的粤剧唱腔,演起《白蛇传》的白娘子来,“深居山洞不见天,养心求正修千年;迷恋红尘不羡仙,背师离山出洞天——”身段达意,眉目传情,戏台就在脚下,老妇成了温婉娇媚的白娘子,而你多想就成了戏中的许仙,一起谱就缠绵悱恻的千古传奇……“我们戏班到处去唱戏,好多地方都请我们去。如今,那些会演粤剧的都死了,给粤剧敲锣打鼓的也都死了,就剩我和身边这个给我打鼓的老头了”。一直坐在老妇傍边的老头,仙风道骨,木讷淡定,“她不识字,剧本都是我帮她抄的,帮她念的,她记力好,一些想不起来的唱腔听我打鼓她就想得起来了……”老头递给我们发黄的手抄剧本,从那用毛笔抄写在宣纸上端端正正的一撇一捺,看得出这两位老人对技艺的敬畏,也看得出这两位老人一辈子的至情至性。
“那你们现在带不带徒弟,收不收学生呢?”见老人对粤剧这样在行,我们问。
“想带都没人愿意学的,断了好多年了。没人唱戏也没人愿意听戏了!”两个老人叹息道。“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在家的也没人愿意学这些戏的!”
几年来,这个地方搞起“四月四”祈丰节活动,每年展示的都是打陀螺、抛锈球、背水顶竹杠、水斗戽水、棋三、虎棋、抓鱼等一些乡村民俗体育竞技活动。从四处来参加活动的人们总感觉少了些什么,来了一次也不想再来了。设想这两个老人能带出一帮会演粤剧、壮戏、采茶戏的俊男美女,亮出华丽的唱腔,舞着曼妙的身段,在戏台上演绎一出出古老的传奇,这祈丰节活动会不会更加丰富,更加有意义的呢?可惜这只是个设想,看着眼前这两位垂暮的老人,想着好几万人口的一个镇,就仅存这两个会唱戏的老人,可见国家文化部这次开展全国地方戏曲剧种普查工作是多么的紧迫多么的重要。
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剧团,打自有记忆开始,就有去看这个剧团演戏的画面,《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十五贯》、《刘三姐》、《王三打鸟》一出出精彩的剧目上演,生、旦、净、末、丑,急管繁弦,檀板声声,让我的童年变得多姿多彩。如果没有这次戏曲普查,估计我也和镇上的人们一样,有关这个剧团也就停留在童年的记忆里。按普查工作的要求,几十年前的剧目要重新排练、录制和采集。老戏人们一个个热情高涨,焕发了青春,穿上珍藏箱底多年的戏服,拭净蒙满灰尘的锣鼓,吹醒沉睡多年的琴笛。就是到外地生活的老戏人,听闻剧团要重新排练《刘三姐》,都特意赶回来参加排练演出。那天,沉寂多年的戏台又响起了锣鼓声,精心排练好的老戏人一个个早早化好了妆,穿上了戏服,往舞台上一亮相,仿佛年轻了十岁、二十岁。停唱多年的腔调重新唱了起来,开始是有些生疏,慢慢的越唱越有味,越唱越投入。天气闷热,汗流浃背,可没有一个人喊苦。唱的唱得声情并茂,听的听得津津有味,看的看得如痴如醉!
“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戏了!”戏台下,围了好多镇上的人,他们在寻找戏台上那些曾经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是啊!戏台上的那些人,当年是那样富有青春活力,又是那样的快乐单纯,“快快乐乐的劳动,认认真真的唱戏!”就是他们一代戏人的信念。曾几何时,他们戏台上的身影渐行渐远,慢慢的淡出世人的视线。当人们都忙于找钱挣钱的时候,大家早就没有了看戏的心思的。而当人们有一天忽然发现,那些熟悉的面孔渐渐老去,是否曼妙婉转的唱腔才是找寻青春的唯一?
在我们结束对这个剧团视频录制采集时,我在微信上看到剧团团长发出的招收戏曲演员的启事。启事写道,剧团人员目前平均年龄50多岁,诚招有志于戏曲事业的年轻人。我不知道,直至目前,好多时间过去了,这位老团长有没有招到一个有志于戏曲事业的年轻人?由此,我想起好多年前读到鲁迅先生写的一篇题为《社戏》的文章。文章里面讲一帮小儿划船去看社戏,看到的净是戏台上的人咿咿呀呀的唱。我又想起,台湾有一个叫白先勇的先生,他没有接父亲“小诸葛”白崇禧从军为政的活,却用大半辈子致力于文学,到了晚年又致力于昆曲的推广,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组织才华出众的俊男美女进行昆曲的培养,并来到大陆各大院校演出。我想,现在我们的孩子,看来连去看咿咿呀呀的戏的心思都没有了,就是有看戏的心思也绝少有咿咿呀呀的戏上演了。而能像白先勇那样,用余生宝贵时间去推广戏曲的人又有多少啊?
“每个民族都有一种高雅精致的表演艺术,深刻地表现出那个民族的精神与心声,希腊人有悲剧,意大利人有歌剧,日本人有能剧;俄国人有芭蕾,英国人有莎剧,德国人有古典音乐,他们对自已民族这种‘雅乐’ 都极端引以为傲。我们中国人的‘雅乐’是什么?我想应该是昆曲。这种曾有四百多年历史、雄霸中国剧坛、经过无数表演艺术家千锤百炼的精致艺术,迄令已濒临绝种之危,如何保存我们唯一现存的‘雅乐’,应是文化工作者的当务之急。”这是白先勇老先生致力于昆曲推广的初衷,何尝不是我们广大文化工作者的使命啊!
随着科技的日益发达和信息的急剧膨胀,人们的生活节奏越来越趋于跳跃式了,精神食粮也越来越快餐化了,艺术创作简约化和概念化的趋势也越来越明显。当许多人面对传统观念和技艺不屑一顾的同时,也有许多人渐渐警醒,一些不满足精神食粮快餐化的人们开始呼唤优秀的艺术作品。而一切优秀的艺术作品在创作中决不能忽视技艺和艺术劳动的苦功夫。可现如今,还有多少人愿意为创作优秀的艺术作品而甘愿吃苦头下苦功夫呢?中国戏曲表演无论唱、念、做、打,还是手、眼、身、法、步,都有其独特的虚拟和程式化表现,讲究传神写意,在舞台上特别要有精气神。而这些,是融在演员的心里、血液里的,没有真正经过“台下十年功”的人,是无法真正领会其中奥秘的。
“地方戏曲是我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悠久的历史、独特的艺术魅力、丰富的文化内涵,是表现和传承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千百年来为满足人民群众精神文化需求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这是国家文化部对地方戏曲的定调,也是全国开展地方戏曲剧种普查工作的原由。对于这次整个武鸣的戏曲普查,在感到责任重大的同时,面对一个个老去的戏人,面对行将消失的技艺,我们也满怀焦虑——
“武鸣不仅有粤剧,有山歌剧,有彩调剧,采茶剧,还有邕剧,只可惜能坚持下来的演这些剧种的剧团没几个了。”“听说,武鸣唯一精通邕剧的老戏人刚刚过世,他把珍藏多年的戏服都送给了他的徒弟……”
但愿唱腔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