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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逗俏
信息时间:2015/2/10 8:20:07 阅读次数: 【打印本页】

 

杨奕桓

 

1961年秋天,才从武高毕业回乡的我,被生产队派往仙湖水库工地。仙湖水库五十年代末建,是武鸣县比较大型的水库,灌溉着仙湖、府城、锣圩、邓柳、里建、正安等几个公社及农场千亩的农田,民工来自四面八方,我们的任务是填土加高大坝。我是乐意到这样如火如荼的场合中去的,因为在学校里我已在南宁地区机关报《红旗日报》副刊《苍松》上发表《牛司令吹响了牛角号》、《寒风冷雨里的歌声》、《爽朗的笑声》等几篇小说,颇得读者好评,文学才能初露锋芒。到得人多的地方,好观察生活,聆听生活,品尝生活,摄取多姿多彩的素材继续写作。

才到工地的第一天晚上,冥冥苍天好像知我来意似的,为我安排了一桌丰盛的民族风情晚餐“欢逗俏”。月亮姐姐亦善解人意,催着太阳西沉,踩着巍峨群山,乘着苍茫夜色从天上降下来了,明晃晃地照亮了坝上下整齐排列的百十个用茅草盖成的工棚,照见工棚之间这里一群那里一簇的年轻人,男的在工棚外团席而坐,女的则半掩半露地坐在近工棚门口的床沿上。我拿出家中备来做晚餐的玉米窝窝头,靠着棚门的柱子,一面吃着一面观察这有滋有味的工地生活,聆听着南腔北调的言语。这时候我们公社工地领导老潘来了,他是仙山管水站干部,三十左右年纪,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的汉子。他对我说,新来的吧,快吃晚饭,今晚有“欢逗俏”,好瘾头(有趣)的呢!我问,什么叫“欢逗俏”。老潘说,“欢”就是山歌,“俏”是勒俏,就是姑娘。“欢逗俏”就是唱山歌挑逗姑娘。我们壮民族是风趣的民族,唱出的山歌更风趣呢!我在学校图书馆看过一本叫《红水河》文学杂志(《广西文学》的前身),已知道我们壮乡是歌海之乡,到处有歌坡歌圩,而且舞台上看过刘三姐对歌,我知道文学创作是要描述风土人情的,对山歌早情有独钟,听老潘这一说,立马来了浓烈的兴趣,赶紧三口并着两口吃完晚餐,从木箱中拿出从家中备来的纸笔,到我们公社的青年堆中来席地坐下,打算借着月色记下这迷人的“欢逗俏”过程。老潘见我拿来纸笔,就凑到我身旁来坐,看着我说,你就是杨奕桓?我说,是。他说,我看过你刊登在报上的小说,文笔不错。今晚的“欢逗俏”,你好好记下吧!昨晚他们已经对歌过一晚了。坐在工棚门口的那七姐妹,是仙湖邓柳的勒俏,唱山歌可闻名呢,出口成章,声音又亮丽又甜美,粘着人心的。我看那七姐妹时,她们青兰一色衣扣开在腋边的衣衫,一齐儿弯弯的刘海垂在额前,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她们正围在豆亮的煤油灯下,左右开弓地扯长白棉线纳鞋底,看得出她们是特意为勒宝们展示她们的针线手艺的。我们这一带的年青人谈恋爱,谈成对象,姑娘们总要送一对合脚的白底布鞋给自己心上人。明知工棚外的勒宝(男青年)正等她们出去对山歌,却故意眼眸子不往外瞟,故作庄重的样子。我身旁的几个勒宝聚过头来商量了一下,就由一位二十几岁的英俊勒宝开腔。我见他长满毛茸茸胡须的嘴唇动了几下之后,头稍后仰,一个男高声就如同百灵鸟冲上高空,在高空的云朵中盘旋之后,又直俯冲下来,冲向对面工棚门口,直往勒俏们耳孔钻,进入她们的心扉。勒俏们健美的身躯颤抖了一下。我虽然也讲壮语,但从小在学校读书,不曾听过山歌,听不懂,就问老潘,他唱什么?老潘说了,我马上借着月光译成汉字记录下来:

天上七仙女,今夜下凡来,为何棚中躲?不上莲花台!

老潘告诉我,那唱歌的是树合的老春,远近闻名的歌王,声音高亢清亮而动人。他唱完后,几个勒宝帮他拿尾声(接住歌尾重复):

为何棚中躲?不进莲花台!侬伦!

我问老潘,什么意思?老潘说七仙女比喻邓柳七姐妹,莲花台比喻歌台。侬伦,是妹呀的意思,是对姑娘爱称,贝伦则是女子对男子的爱称。

第一首唱完之后,我看见勒俏们矜持着红艳艳的嘴唇,只顾密密地纳鞋底,并不答腔。老春又抛过去第二首歌:

今晚到仙湖,不见仙女游,莫非都嫁了,嫁了快点头!

众勒宝又接老春的歌尾反复唱:

莫非都嫁了,嫁了快点头!侬伦!侬伦!

我看见油灯下的七姐妹掩嘴咭咭地笑了,几个人相对着扑闪亮闪闪的眼眸,有两个还禁不住外瞟。老潘说,有希望了,再逗!我问老潘,何以见得?老潘说,她们左右开弓纳鞋底的动作加快了,显然心中的歌潮已经翻卷。正说着,情场老手老春接连又抛出几首歌去,一首比一首激情,直拨她们的心弦:

七仙女真勤,鞋底密密纳,若得妹鞋穿,走路人人夸。侬伦!

放蜜蜂过山,不见园花开,莫非命不好,错进荒园来!妹乖!

从前祝英台,还在念旧情,嫁了马家郎,还拜山伯坟!侬伦!侬伦!

勒宝们也都帮着老春重复地唱着这些歌,侬伦侬伦的亲切呼唤着。勒俏们听见勒宝们急切的呼唤,坐不住了,开始聚过头来,窍窃私语。老潘见状,又催老春再逗再逗,树上的画眉要下来了。

思维敏捷的老春,真的又是抛出一首歌去:

昨晚妹刚讲,要来同哥耍,今夜又不来,莫非斑鬃马!

哥是真心来,等久腿都麻;昨晚妹刚讲,要来同哥耍!

妹你嘴抹油,拿哥来好耍,今夜又不来,莫非斑鬃马!

(注:斑鬃马,壮语,变色龙)

老潘说,这是一首勒脚歌,三首十二句,第一首的一二句和三四句,分别为第二首第三首的三四句,是为勒脚。不是高水平的歌手唱不来。这一首过去,树上的画眉鸟不飞下来就不合情理了。老潘的话音刚落,我就看见煤油灯下那几片樱桃小嘴开启了,立刻一首歌如同潺潺的清水流出工棚来:

哪里的鸭子,河边捡石头,哪里的燕子,过花丛来游?贝伦!

这边勒宝们闻到柔美的歌声,一个个眉开眼笑,接住勒俏们的歌尾:

哪里的燕子,过花丛来游?贝伦!

我问老潘,什么意思。老潘说,勒宝们接住勒俏们的歌尾,表示听明白对方的歌了,同时也提示勒俏们注意听下面唱去的歌。老潘的话刚落,,果然勒宝们又抛歌过去:

荒坡的鸭子,饿了捡石头,穷家的燕子,到妹村来游!侬伦!

我问老潘,什么意思?老潘说,这都是运用比喻,荒坡的鸭子和穷家的燕子,都暗比自己是还没有老婆的青年。

勒俏听罢接了歌尾,很快地回应:

哥说哥肚饿,捡石头充饥,其实家有鸡,何不杀来吃!贝伦!

姑娘们唱罢,哈哈大笑起来。勒宝们也心领神会地笑了。我问老潘,什么意思?老潘说,勒俏们说,你们已经结婚,放着家中的老婆不玩,却来逗我们玩。老潘又对勒宝们讲,人家放小钢打过来了,你们怎么办?
好个老春,脸不红,心不跳,从口袋抽出一支烟,点燃,放到嘴上,慢悠悠地吞云吐雾。等姑娘们笑够之后,就回应一首过去:

家中老母鸡,不比杭鸡强,杭鸡肉子嫩,吃了满嘴香!侬伦!

姑娘们听了,就沉下脸来了。勒宝们见老春得胜,就接住他的歌尾反复过去:

杭鸡肉子嫩,吃了满嘴香!侬伦!

勒俏们又聚头低声嘀咕几句,就回过歌来:

何来野鸭子,唱歌不害羞,如今新社会,哪容抱野猫!贝伦!

勒俏们分明绷紧了脸,眼看一场欢逗就要夭折。好个老春,情场老手,经风雨见世面,急忙转过舵来:

劳动一整天,腰酸腿又累,若不说不笑,怎帮妹来捶?侬伦!

老潘听罢,说,对得好!我看那勒俏们时,嘴边已挂上原先的笑容。回歌过来:

讲笑归讲笑,屙尿归屙尿,若不讲不笑,闷了无人陪!贝伦!

勒宝们见勒俏们笑了,立刻接过歌去:

讲笑归讲笑,屙尿归屙尿,若还妹闷了,哥我来相陪。侬伦。

老潘说,这帮勒俏,亦是情场老手,明明喜欢人家逗她,刚才却假装生气。我问老潘,她们为什么要这样?老潘说,是女性的自卫本能。她们不表现出点庄重,怕人家说她浪荡。我听罢,点点头。男女结交原来还有这么诀窍。

双方又一来一往对歌:

(男)邓柳七姐妹,生得个个乖,今晚见一面,赛过祝英台!侬伦!

(女)妹生得不乖,不值得哥爱,脸黑手又粗,狗见也躲开!贝伦!

(男)妹比园中花,春来朵朵开,引来蜂蝶转,如何得相挨!侬伦!

(女)红旗拿在手,样样自然有,莫冥思苦想,月亮在心头!贝伦!

(男)听了妹歌声,心头甜丝丝,可惜是人妻,好马别人骑!侬伦!

(女)哥你敲木鱼,声如诉如泣,不知人敲木,更有木敲鱼!贝伦!

……

一来一往的歌出口成章,如不断的流水,回荡在我的耳畔,灌进我的心房。我想,这些歌手才是真正伟大的民间诗人啊!有哪个国家哪个民族能有我们壮家这样的歌才呢!

月儿上到中天了,工地指挥吹响哨子叫我们睡了。我们依依不舍地各自回自己的工棚,许多人还三步一回头地唱起别离歌:

(男)哨子响连连,别了妹同年,明晚再来唱,生死同妹连!侬伦!

(女)哨子响连连,别了哥同年,明晚再来唱,生死与哥连!贝伦!

我回到床上,急忙点亮灯,在木箱上记下这情意绵绵欲断还连的结束歌。